亭长小武

史杰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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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4章 有诏公卿议 中廷折众蝇(4)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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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丽都跪坐施礼,强笑道,赵先生,的确好久不见,没想到一下子升为八百石长吏了,而且加了诸吏官,实在是前途无量啊。

赵何齐微微有点愠怒,待要发作,但想到自己现在已经处于上风,尽可以玩玩文字游戏,于是也假笑了几声,好整以暇地说,哪里哪里,比不上尊夫升得快了,一下子就是中二千石,那才真是前途无量——翁主莫非是讥刺下走么?

赵先生多心了,刘丽都陪笑道,丽都岂敢如此。先生现在贵为天子使者,连丞相也对先生巴结三分。哪里像敝夫君,被凄惨地系押在若卢诏狱,犬马之命,朝不保夕呢!

赵何齐淡淡地笑道,翁主且放宽心罢,尊夫命好,惯常能逢凶化吉的。哪像贱躯,身残处秽,说到做上掖庭令,那还是托了尊夫的提携呢!他说到这里,心情显然有些悲愤,又桀桀地怪笑了两声。

听到他笑声悲凉,刘丽都感到心头一阵紧缩,知道赵何齐心有不平,才会语调如此怪异。若是以前,这样的人自己早就懒得搭理,但是想起丈夫关在监狱,日日遭受狱吏侮辱,江充还特意派骑士看管,不知正受着怎样的苦楚。若不能尽快救他出来,往后的日子该是何等的凄凉。于是忍住心头的厌恶,长跪据地谢道,赵先生,往日在广陵国,大家多有误会,赵先生宽宏海量,须知为天下者不拘小怨,何不捐弃前嫌,共谋大事?

赵何齐看着刘丽都低首拳躯的谦恭模样,心里愈加恼怒,你如此前倨后恭,不过是为了那个小竖子,当日在广陵国,你对我何曾有稍显恭敬?真是可恨之极。想我一个堂堂的富家公子,哪里比那个该死的沈武差了?无论是讲财产和势力,那个穷酸小子都远远不及。可恨我今天落到如此下场。你们每日里鸾凤和鸣,好不快活,何曾想过我夜夜坐在掖庭官署,独对孤灯。他看着刘丽都憔悴而丝毫不掩国色的面庞,心中的酸意如喷泉一样泛了上来。本来这一切都是我的,连眼前这个丽人也都是我的,可是我非但得她不到,反而弄得连那玩意都没有了,不,我一定要报仇,该死的沈武,虽然现在让你死了有点可惜,毕竟我还需要利用你,但是你也一定要付出代价。他脑中轰轰驶过一排排计划,突然浑身颤栗了起来,对,我得不到的东西,你却得到了,可是你想爽快地长久享受也没那么便宜,我也要让你失去,让你知道悲痛是什么滋味。

于是他脸色假装缓和了,下走知道翁主是为尊夫的事而来,否则下走也等不到翁主屈尊枉移玉趾。不过这件事不大好办。尊夫射中禁苑殿门,证据确凿,罪状明白,天子为此极为震怒。刚才诏书宣布,下走也不便告诉翁主什么内容,“漏泄禁中语”的罪名,谁也担当不起啊。

刘丽都低声道,“漏泄禁中语”固然是极大的罪名,可是妾身的夫君如果真的坐此腰斩,赵先生难道真的很快乐么?——先生莫非不想封侯了?

赵何齐看了看左右,你们下去。左右侍从蜂拥退出,房中只剩得他们两个人。赵何齐怒道,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,你先请回罢,等待丞相府杂议结果是正经。当然,现在也可以适当准备一点苇、炭、蜃灰等蒿里用物,免得到时收葬一下子来不及。

他此言一出,刘丽都大怒,她呼的一声站起身来,道,倘若妾身夫君有事,妾身也不想活了,但是死之前妾身会把大家在广陵的事全部说出来,反正都是死,干脆一起族诛了罢。

赵何齐心道,沈武那小子狡猾,我承认玩不过他。但你要跟我玩这套可不行,还有欠火候。他掸掸袖子,轻松地说,翁主请便罢,反正我一个废人,死也无所谓。但是翁主要告发,必然牵连广陵王。——别忘了,广陵王是宗室,他也许会处死,也许会“有诏勿论”,但是翁主一定会死。有故事,宗室子告发父王谋反者,为大不孝,反而会先于谋反者处死。元封二年,衡山王庶子刘君房因为怨恨父亲对自己不慈,告发父亲谋反,廷议认为,刘君房因为和嫡子争宠,告发亲父,大不孝,判处弃市,为天下笑。翁主是不是想等害死父亲之后,再让天下人耻笑呢?

刘丽都当即呆在那里,像具木雕。赵何齐缓缓道,其实翁主既然不怕死,下走倒有个办法。翁主如果死了,就可以救得沈武一命。

长久的一阵死寂。

赵何齐看见刘丽都眼睛发直而不答话,快乐而语带讥嘲地说,看来翁主也不是太爱自己的夫君嘛!其实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,沈武那竖子办事莽撞,当初不过凭着特殊机遇得至高官,哪里便有什么真才实学了?他死了,翁主正好换个稳重的世家子弟嫁了,夫妻长保富贵。以翁主这般国色,单单让沈武那竖子独占便宜,岂不可惜?也是暴殄天物啊。

刘丽都抬首盯着他,淡淡地说,赵先生,你当我真的这么爱惜自己的生命?如果我的死,能换来他的活,那我没有什么可吝惜的。我只是不能想象,如果他出狱,得知我魂归泉壤,将何以为情罢了。好罢,往后的事也不是我能考虑的,坟墓中亦无复相思之痛。我知道我不能忍受失去他的痛苦,我宁愿让他承担这个痛苦。——请赵先生明示,我该怎么做?

赵何齐不怒反笑,你是不是疯了,为那竖子考虑得可够周到。这天下女子何止千万,你死了,难道他便不能娶别人?说不定你尸骨未寒,他就左拥右抱的去快活了。我劝你还是别想他会怎么为你伤心,想想他怎么在未除丧服前就和婢女奸淫苟合的好。

你哪里会有我了解他,刘丽都长出了一口气,心里好生悲凉。她想起自己和丈夫真正在一起不过大半年的时间,然而可供回忆品尝的事却是如此之多。本来高高兴兴地回到豫章,却导致了他父母惨遭杀害,这对他的心有多大的伤害。他一怒之下大肆捕杀乡里不法,曾一度让自己怀疑,是否因为迁怒之故。但是当自己看了鞫狱文书,却只能说,如果按照律令,一个都没有杀错。自己是相信他为人的,因此到长安以来,对他的所为也没有丝毫怀疑。他曾多次向自己表达过对江充的厌恶,和对太子的同情。当然他也担心太子一旦即位会对自己不利,因此他还曾有等待时机以扶持广陵王的想法,但这个想法却遭到自己的劝止。虽然自己对此曾满怀憧憬,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无所谓了。有了这个丈夫,她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。何况父亲的确不具备做一个合格皇帝的才能和素质。汉家天子自高祖以来都是不错的,高祖豪放,惠帝温厚,文帝慈仁,景帝谦让。当今皇帝虽然有时杀戮大臣,但还远未达到暴虐的程度。每判处大臣死刑,几乎都在律令范围内。自己的父王哪里够格呢?夫君听了自己的劝止,也喜道,我为了博得你的高兴,才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,其实我在长安博问皇太子的为人,都说太子温恭仁惠,有太宗文皇帝之风。如果遭了江充的毒手,实在是大汉的不幸。

刘丽都脑子里思绪联翩,想得最多的还是和丈夫在一块儿的欢乐时光,在豫章,时间虽短,而公务之暇,也曾带她游遍豫章周围,他们驰车梅岭的时候,看见满山的竹林如黛,丈夫笑道,当年我借兵诛灭的梅岭群盗就伏窜在这些竹林里。说起自己矫诏篁竹营的事,犹不禁感慨系之。这个事件里还有那位长安靳侯的女儿,尤让她听了兴致盎然,她不带任何醋意地细细盘问,她信任丈夫。在长安,丈夫也曾和她游历五陵,驰车终南山射猎。可是这样的日子,以后再也不会有,永远一去不复返了。刘丽都慨叹了一声,你不会理解他的。只要能救他,任何事我都愿意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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